西风兑酒

忙。

[魈荧]于不存在的安歇之地......

——无声的呼唤着某人的名字。

 

1.

——这本该是一个不断下坠的梦。

荧很熟悉这样的梦境。漆黑一片,除了不断的下坠、毫无目的的下坠,梦里什么都没有。长久的目视黑暗,视觉都被扭曲,凭空开出越发深沉的黑色花朵。一叠两叠,原来黑也能生出异样的万花筒。

——只要这样不断的下坠就好。

这代表了心象的漆黑世界,荧很清楚它之前是什么模样:宛如流淌不尽的彩色河流,旅行之中的见闻成为记忆河里闪闪烁烁的砂砾,于梦的边界,彩色的拼接环绕着无尽延伸的河,每一块都是她亲手镶嵌、珍之重之的记忆碎片——她走过的地方,见到的每一片树叶、每一茎花朵,接触到的每一个人,人人人人,连绵的群山和无尽的黑暗的海,结冰的大地和虚假的流彩的天。

是从哪一天开始,这些语言无法穷尽、心灵无法承载、脚步无法抵达、眼睛无法亲见的一切,纷纷纷纷的离开了?记忆明明还存在,让记忆闪光的河流却枯涸了。她原本在睡梦里回顾往昔,如今能够回顾的却只有无尽的空洞。

——是对接下来的旅行厌倦了吗?是不再遇见惊艳的人了吗?是已经不再会被风景见闻感动了吗?

——不知道啊。

明明是在苦笑,嘴里尝到的却只有自我补偿般的甜味。荧漂流在无尽的黑暗里,她自顾自的说着旁人听不见的话:人的孤独始终是无法救赎的东西。生命,非生命,一旦成为个体,成为一个可观的对象,它便无法挽回的走向了必然的孤独之中。个体之所以与个体区别,物质也好意识也好,正是因为区别才让生命和生命无法彻底合一。

荧知道这一切,她一贯也对这游刃有余、"游侠般的不合群与孤独"习以为常,甚至引以为傲。始终心怀自己的方向,甘愿既做自我愿望的仆从,又能随时反客为主。这让她既全身心的旅行、热热闹闹,却又时时抽离一切、孑然一身。

——是觉得不快活吗?

下坠还在继续,荧估算时间,准时准点的睁开眼睛,和派蒙说早安。

——不知道啊。

 

这一天的梦仍然是无尽的下坠。

荧逐渐的注意到,不止眼睛会骗人,黑原来也会骗人。她放任自己坠落,视野里不断不断呈现的黑,在记忆的尽头却在一点一点疏淡。

——或许有一天,她真的会抵达记忆的边缘。

——那该是什么样的景色?

荧忽然就想继续坠落下去了。

——大概会睡上很长一段时间。但......

——至少在梦境里,让我偶尔的任性一回,做一次国王吧。

 

时间和计数在漂流里逐渐失去意义。

长时间的注视让眼睛对光线失去敏感,缺乏泪水润泽的眼睛干涩生疼,漂流里日益与外界脱节,与人交往的语言也逐渐的失去一切意义,张口时逐渐难以发出能够表意的音节。

下坠的过程仿佛是背弃一切、将自身与整个世界的联系悉数拆散的过程。荧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,能维持的思考也像老旧了的机器,艰难嘶哑着斑斑锈迹。

她的梦境已经变成了基点一般、无存无识的白,那不是任何生命能够留存其中的颜色。

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下坠中止了。虚化到几乎为无的意识,破碎成无数砂砾般的星尘,却又徐徐的、在无风的环境里旋转成形。它们游动着,拼接出斑斑驳驳的、属于"荧"的生命剪影,一线一线赋予荧感觉与思维的重归。

 

这个空间没有重力。象征一切终结的地方,荧是这纯白世界里唯一的黑。

星辰一般的光影在她的剪影里流转,明明已经不存在实际三维的身体,剪影却能在这纯白里辨别出,她前行的每一步的触感、听见不存在的细细风声,她触摸过、踩踏过的地方自然下陷,没有流水,淙淙的清泉却在心中奏鸣。

——为什么会来到这里?

一步一步,只是盲目的向着所谓的前方行进。纯白的空间里,逐渐浮现出尖利的玻璃片:荧斑斓的记忆破碎了、从心墙里脱落下来,无声的落进一切安歇的终焉。它们有的已经化为细沙,化为这纯白世界里不分彼此的颜色,留存下来的,也逐渐成了无法捡拾的虚妄,一碰就碎的镜中花。

她慢慢的,走到了纯白世界的最中央。她的眼睛告诉她,那世界中央坐着一个金发的小孩,小孩在世界的空洞里静默的坐着,周围寥落的散落着几块破碎的彩色图画。

在她离小孩三步远的地方,小孩抬起头注视她:那双和她一模一样,却又全然不同的金色眼瞳,从不流淌过一丝情绪,属于人永不消散的孤独之证。心里的小孩让荧听见了第一句话。

——能给我带带路吗?

 

——你穿过了无数的时间,见过了无数的人景物事,你的记忆相比旁人,纷繁复杂的太多太多。

小孩随意的摆弄着那几块碎裂的图画,那是小孩在无尽的尘沙里四处游荡,一点一点收集到的异色。

——可你还是找不到路。

小孩注视着荧。

——我也找不到路。

这纯白的世界像连通一切的蛛网,荧虽然不再拥有判断,她却感知到,她能从这最中央,去到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。

——能给我带带路吗?

小孩虚无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,荧从那镜面一般的、缺乏意志的眼睛里,窥见自己剪影的星空形状。

 

2.

荧时常有一些不对人说的情绪。这种闭锁心情的做法,时时叫人失意于她和对方突然拉开的距离。平常会同人嬉笑怒骂的人,情绪的切换比将军和影的轮班还快,旁人的关心落到她的身上,只一句"没事"带过。叫人扑一鼻子灰。

这也让魈在与荧的相处里,从一贯较为被动的局面,不得不转向更多的去开口:荧太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,一瞬的变化比舟行水面还要安静,时间一长便让她不动声色的与人愈行愈远。若是她的性格当真能和她那一点不通人情般的冷漠语调近似,对失却人间的联系无动于衷一点,那这问题倒也不成为什么需要人步步紧逼的"问题"。

但魈知道,荧做不到。

荧还在璃月的那段时间里,她清楚她自己时时对魈投向的注视,却不知道魈在两人偶尔擦肩时,回望过去的、同样沉默无声的目光。魈对荧说,需要的时候可以呼唤他的名字。但也是在那段时间里,他逐渐的感觉到——

荧是一个傲慢的胆小鬼。

她不愿意让旁人过度的分担自己的心绪。过于信任自我调适、极端的庇护他人,偏偏又钟情于事事周全,看起来一片玲珑婉转,一直走下去只不过会沦于独自一人。什么都看得见的尽头,将会是什么都看不见,空虚到只能看见自我的千疮百孔、破败伶仃,再前进下去便会连自己都看不见。

 

"你说......我吗?"

"嗯?不,不是的,没有什么不方便。你问了我就会说的。我只是......没有料到你会.......你愿意问我这样的问题。

"我说的话,你就会听下去?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,我一点无聊的胡思乱想,不必为了这种细枝末节去耽误你的时间。

"大概每个人的心里,都会有那么一个空洞。

"这种空洞,我该怎么描述呢......一般都是我自己出神,那些想法我之后也很多不记得了,所以——好吧,败给你了。原来魈你也有这样的一面,还真是给我出了不小的难题啊。

"我有时候会做一个梦。——对不起,其实是每天会重复这样的梦。方便的话,可以把视线稍微移开一会儿吗?我......谢谢。我继续说吧。

"那个梦里,我一直在无尽的下落。我不知道它从哪里开始,我也没有见过它的终点会是什么样子。但我能感觉到,那大概......会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。什么颜色?我说不好呢,但大概会是纯白吧。松软一点,意识能违反重力的、轻飘飘的活着。

"这会是一个好地方吗?我......

"我也不知道。"

荧心底里的情绪只浮上来短短的一会儿,她便用时常挂在脸上的,带一点戏谑、却又因为此时此刻而略有无奈的笑,轻巧的给对话按了停止键。

"这样问我,确实让我感觉怪棘手的。魈终于在我面前也要呈现出可怕的一面了吗?——我开玩笑的,你想问便问吧。"

 

魈观察着荧面上的游刃有余、八风不动。他知道荧一点也不像她表现出的那般从容。那种随时要拔腿就跑的心情,明明强烈又惶急,却又被她发着抖拼命按下。

他知道在荧的心里,他始终是特别的那一个。他和荧在不同的时间里,虽然视线鲜少交错,却都不约而同的注视着彼此。距离、疏离,"遥远"成为了荧不容逾越的心墙边,一把构成自我放纵的钥匙。因这遥远,荧得以把无数不存在的寄托放在那些沉默的注视里:她的内心终究是悲观的,她对孤独的深沉的渴望就如同生命与死亡的如胶似漆,于某时某刻失却的,对人与人相知的相信,纽带与孤独共存的平衡在她心里已然倒塌。

人类是难懂又复杂的生物。他们渴慕着什么的时候便也会害怕着什么,向往着什么的时候也会恐惧着什么。他们既想得到一切,又希冀失去所有;乐于创造一切,又醉心于毁灭所有。

 

魈说:"我并非人类,不太能理解人类的感情。"

荧笑,"经历的差异会让每一个个体都具有不同的眼光和不同的判断标准,我明白的。"

魈说:"但是,有关你的事,你所见的、所想的,我想了解更多。"

荧的表情变了,本能让她的身体失温和颤抖,她看起来很糟糕。

她努力传递着信息,努力让魈不要再说下去。她像是在说,让我就这样沉下去吧,不要再说下去了。

魈说:"人类敬慕强者、同情哀号的弱者。声音不够响亮,人便听不见。"

"我的耳力很好,所以,你需要的时候,便安心呼唤我的名字吧。"

 

3.

荧有时候会愿意讲一些故事。

她会坐在庆云顶的七天神像边上,不一定呼唤魈的名字,也不带上派蒙。但她低声自问自答的时候,她能感觉到魈在听她慢慢说话。

她会问一些注定没有结果的问题:

——自问,一个选择了自杀的人,你看见她慢慢的杀死自己,救,还是不救。

——自问,注定会死的人,是该继续向着死亡毫不犹豫的前进,还是拼命从深渊里逃开。

——自问,一瞬的留恋与永恒的失望,什么才会让生有意义,让人死得其所。

她也会说一些越线的故事:当自己的意志无法控制身体,一颦一笑全由他人掌控。这种情况下呈现出的悲与喜,展开的羁绊纠缠,它们究竟属于自己,还是他人。

庆云顶上的风一贯凛冽,荧自语的时候,话音本就低到几乎听不见。更让人惊惶的是,她时时对着浮空岛之下,云雾缭绕的山林,为这缥缈的高度一面含笑一面落泪。一两滴水从漫漫的高天坠落,砸到地面以前便会风干。

魈不知道荧在笑一些什么,人的笑到达一个峰值,那声音便近似大哭。荧去稻妻以后,他们便不常有机会再能相见,偶尔听见荧的声音,那平静无波的嗓音中,属于茫然的部分却变得越来越多。魈无法评价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现象,但不可否认的是,荧身上鲜活的部分正在逐渐离她远去。

后来荧有了一个新的爱好:她往往不张开风之翼,孑然一身直直从浮空岛顶上倒下——第一次遇见这场面时,饶是魈也不免吓了一跳。他正要使出风轮两立,却听见那加速落向地面、即将血溅当场的人轻轻的呢喃。

"如果我找不到路......"

荧在距离地面仅有数米的瞬间,张开了自己的风之翼。白色的、绘织着金线与深色纹路的羽翅,张开的一瞬间像违背地心引力。那种一瞬间的轻盈,在重重的压力之中,具有令人着迷的吸引力。

"请不要来救我。"

轻轻落在地面,荧收回了风之翼。魈知道在这个瞬间,荧选择了拒绝一切。

 

但他知道,荧的心里并不是这样祈望的。

魈步行在纯白的空间里,他没有去捡起任何一粒路过的细沙。那是荧的记忆碎片,他无须干涉。不同于已经虚化了的、仅余残响的荧,魈在这意识的终焉之地里却是有形有质,长枪在纯白的空间里闪烁着青黑的暗芒。

仙人的眼力很好。尽管离中心还有一段距离,他却已经能看见荧那薄薄的剪影,以及被剪影抱在怀里,那孤独的、从未长大的、记忆深处的孩子,那金发的、原本应当成长得垂垂老矣,叫每一个走向终焉的人去拥抱死亡的孩子。

——我没有办法给你指路。

他听见荧这样对孩子说,他听见荧说:我已经走到了尽头,我和你一样找不到路了。

他听见荧说:抱歉呀。我和你一样,都是迷路的小孩。

 

但魈知道,荧的心里渴望的,并非是这样的死亡。

荧始终怀有那些近乎病态的、对终焉的渴望;事实上她的许多行为、许多想法,无不也是这样表达的。荧在不断不断的前进里,她逐渐的只能望见冰冷又温暖的、"死"的深渊,但她在向前的时候,逐渐忘记的,是对"生"的敬畏——她放弃自己,她的心也想告诉魈她的放弃,她终究走向无药可救,但她最不加设防的神色,那些出于本能一般,在死的极端求生的愿望,无不在昭彰她从未真正希望奔赴死亡。

荧从不是为了安歇而奔赴死亡;她对生的热烈追求,只会比任何人都要热烈。

 

——我无法同你一起生活,但,

孩子轻轻捏住了剪影的衣角——荧在诧异中,发现自己的身体恢复到了最初的形状。她一袭白袍,伸出的手和捏住她衣角的手一样,小小的、肉肉的,但是很温暖。

——没有你,我也活不下去。

孩子澄明又空洞的金眼睛望向荧的眼睛。

她说:我想活下去。

——荧,我想活下去。

 

"你想要的,是活下去。"

"所以,从虚妄的安歇里,睁开眼睛,鼓起勇气走下去吧。"

 

4.

荧醒来的时候,映入眼帘的是望舒客栈的天花板。

枕边是熟悉又陌生的温度:她在那些虚无的、不敢接近的距离中摹写过的幻想,此时成为确确实实的、躺在她身边,平缓呼吸着的魈。她偏头的时候,轻柔的呼吸绵绵的传达着属于生命的砰砰心跳。

心中复杂的情绪快让她的神志被潮水淹没,荧尽量轻声的吸了吸鼻子,努力让那些眼泪不要落下。努力扬起笑脸。惨淡就惨淡吧,虽然笑的很难看,但凑合着比大哭强。

荧让自己的注视轻轻的、浅浅的落在魈的脸上。

"对不起啊。"

"我太胆小了,所以就很没出息的跑回来了。"

荧撑起身体,她得走了。但她突然很想抱一抱魈——那双手伸出去一半,却又怯怯的、微微发着颤。荧悄悄把手收了回去。

"这太像梦了,可我......甚至连伸手抱住一场梦的勇气都没有。"

她兀自摇了摇头,努力把这些情绪挥开。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,她不能就这样停下。

 

——可她短暂的,走不掉了。

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,真真切切的传达过来。魈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,趁着荧毫无防备的瞬间,轻轻的环住了她。

"不是做梦。"

荧的眼泪控制不住,扑簌簌落出眼眶。

"你呼唤我、需要我,我便会来到你身边。"

魈在她背后,拇指慢慢拂过她的眼眶,一点一点拭去她的眼泪。

"所以,不妨再勇敢一些吧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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