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风兑酒

忙。

【相知|15:00】神灯

上一棒 @是个乖崽崽 

下一棒 @大熊 


双诗人au。


"请你轻松愉快地思念起我,

"请你忘却我吧——心境一如当初。"*1

他还记得那次出游。

挑的天气很坏:黄昏天,大风天,青黄的阴惨的天,滚着冷冷的刺刺的风。他们一个拎着衣箱,一个摁着帽子,匆匆的混进人群里挤火车。

等到他们双双挤在三等车厢的角落,两张脸凑在一块贴着车板子听外头浇落的一瓢狂雨,车里遍布的、人的热气、喧哗的热气,已经要把他们的脑袋熏到九成熟——

所以,他们是要去哪里呢?

周泽楷静默的注视着晏晏含笑的叶修,帽子摘了放到只能说凑合挤下他俩手肘的小桌面上,一双眼睛亮亮的,能看见他口中常有的星辰、宇宙、审美、艺术,但就是找不出一丁点有关"目的地"的痕迹......他不由得叹了口气:可见这次又是对方乘兴而至的一次旅行。

"你这回倒是不问我了。"

叶修平平的开口,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。周泽楷和他对坐,两人尽管出名的职业相同,诗歌交流之外,周泽楷却总是显得笨嘴拙舌。他努力在自己匮乏的日常用语里寻求一个合适的表达,能够尽量简短的正确表意,又不会太惹恼叶修。

"你......时常同人说,要享受生命未知的愉悦。"

叶修的眉头微动。他定定的注视了一会儿周泽楷,像是才想起自己忘记给这句回答一个评价,嘴唇迟迟的张开一点,"说得不错。"

周泽楷正要松一口气,就被叶修的话立时揪紧——宛如那些他初初阅读便叫他心脏紧缩、为之震颤的诗文——他知道他的恋人惯于让生活也成为一场盛大的演出。

"我知道,我知道你们都这样想:那个叶秋,就是个不着调的、无目的的、耽于美的男人。"

"他轻浮。他除了他的诗,他的美,一无是处——啊,又或者说,这些本就该是一无是处,因为它们没有意义、没有价值。"

紧张和过度的、不合时宜的戏剧化让周泽楷陷入了焦灼,他听见其他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,明明每次见叶修时他都穿着最大众、最接近于一般市民的衣服,他却逐渐感觉自己仿佛还是同第一次见面时,穿着考究的被叶修一把拉进贫民窟边上的菜市场。他不安的用手指扣住了小桌子的边沿,内心里糟糕的想着叶修什么时候才能走出他的世界。

"但是——啊,一切无意义的都是意义本身,正如这看似无目的的旅行——"

周泽楷没想到叶修会向他伸出手——叶修的手以往都只会伸向他的观众。

叶修标标准准的谢了幕:"我的先生,你知道吗?这些无意义的,都将拥有目的。" 


周泽楷突然很想喝一杯。但推进三等车厢里的推车,连葡萄酒都是最廉价的。

叶修在那之后便又陷入了让人难堪的沉默。外头逐渐被雨水冲刷进深黑的夜,火车转过一段拐角,骤雨噼里啪啦甩上小小的窗口。叶修的头发和脸孔都被打湿了。周泽楷急急站起来关注窗门,在不熟悉的衣袋里左右上下摸索一阵,才找见一条合用的手帕。他抬起头,正要接近去给叶修擦头发,却被一道闪电劈在原地。

凛凛的电光把那张看惯的脸劈成惨白,无数的雨水在光里连成丝线,像是在为叶修加冕——周泽楷被扼住了,他努力让自己的手脚不要发软,心却还是无声的沉坠下去。

人们说天才的生活会伴随无数异象,但周泽楷没能想到叶修能够如此的超越性质、如此得天独厚——叶修自始至终就像一个无声又巨大的谜。周泽楷与叶修从相识到相知、相恋,度过的春秋冬夏历历在目,他却到现在都不知道,这个人究竟从何而生、他的诗才究竟从何而生。——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把生活烧灼成巨大的流星。

最开始的时候叶修还没有迷恋上旅行,那个时候周泽楷带叶修去离公馆不远的水边。那甚至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,没有后来他们去到的那些碧浪白沙,悬岩孤峭,但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地方,叶修却能随口吟唱:他说,黄沙弥漫,白雪沉沉,我把我的脚印在水中。

就如同这些——永远能够落进叶修的心里,给他无数白眼和冷嘲,却从不会被叶修背弃的人:他渴望暴烈,于是"饥饿,焦渴,呼叫,跳舞,跳舞,跳舞";他沉默时,"永恒。那是溶有太阳的大海。"*2他说这人间有如地狱,他在这地狱里遨游一季,酷烈深沉的光彩却永远的划裂刺伤了这地狱里的多少人。

他眼睛的光芒,就像钻石的火彩。

——周泽楷这样想着,不动声色的吻上叶修的眼睛。

他的掌心些微濡湿。


穿越深沉的黑夜,火车一成不变的运作声里,周泽楷慢慢的醒了过来。

这一觉睡的真不算好,奉承的语言都无法编织出来一丁点妙处。他不算惯于早起的人,一晚上因为困倦打蔫儿、又在筋骨酸痛里睁开眼睛,他的心情不无低落:他和叶修本可以用更好的方式进行旅行,就像他们最开始的那些时候。叶修值得最好的一切,他们的相识还是太晚,他们本可以拥有更长、更长的时间——

窗户被打开了,冷风呼的一声拍到他的脸上。

周泽楷彻底清醒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这熟悉的作风让他下意识把视线往他的右前方偏移:和那些他们出游的日子分毫不差,叶修始终在他的右前方,距离不远不近,沉默的注视着窗外纷繁的世界。冰冷的光线被风吹得氤氲,叶修像是感受到了动静,一点一点回过身来。

——他们在最初的时候,也是这样相遇的。

在小酒馆里,周泽楷第一次去那种地方,他见到一个仗着有人买单便喝到酩酊大醉,面颊绯红还故意开窗吹着冷风的人。他本着诗歌交流前去,自以为是屈就,却只能在叶修的才华面前连连拜服。

"醒了?"

叶修走到周泽楷身边,伸手把周泽楷拉起来。生命的镜像在朦胧的晨光里构成虚妄的玩笑。周泽楷愣愣的任由叶修为他整理衣服,折了折并不复杂的衣襟:他们最开始见面的时候,他就是这样为叶修打理自己的。在那之后......

"走吧。"

——他又一次见证太阳升起的模样。

叶修牵住他的手,火车速度渐慢,"我们到了。"

——但他不知道,那太阳实际是将陨落的模样。 


周泽楷没有想到,这一天的平躺并不发生在柔软的床铺,而是发生在这条窄窄的小船里。

他们在平平的河面上漂流,叶修躺在他的脚边,懒洋洋的企图用随手摘的树叶挡住阳光。树叶在他手里嚓嚓响了一会儿,叶修突然把那片叶子撕碎了洒进水里。他直起身注视周泽楷半阖的眼睛,极少见的,他的话语带上了吞吐和迟疑:

叶修说,你有没有觉得,躺在船里、躺在床上的感觉,和躺进棺椁里的感觉......很相似。

——这个瞬间,周泽楷的直觉告诉他,他必须、立刻、现在,逃离叶修。

但他不能。

因为叶修轻轻的、用着从未有过的友善语调告诉他:

“我感觉,我快要死了。”


 "我预感到我即将消亡。"

"你曾说我是星辰,是你的缪斯,是不散的光芒与火焰,在诗歌里飞跃前方,永不回头。"

"但我知道,就算是最亮的星,也终有一天会死去。"

"我感到我的才华,我的生命,都将步入荒芜。空茫,沉默,失败,它们迅速赶来,笼罩我,扑杀我,毁灭我!"

"我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永垂不朽,我也清楚我当然有这样的资格。"

"只是我面临的失败......我即将被死亡打败,我即将成为坠落天空的顽石。一文不值。"

"但我还是不甘......我本该为道途,怎能就此殉道......"

"我想让人们,让这世界,永远记住我的名字。" 


"所以,他委托我为他写了一份悼词。"

周泽楷的指尖点了点手边的几页薄纸,最上面一则讣告被他压在了手底下。他坐在自家的公馆里,出版商坐在扶手椅上,表情焦躁不安。

"但真的是让人难以置信......那位叶秋先生,当真如同诗坛上的流星一般......"出版商低声咕哝,注意到周泽楷长时间的沉默之后,下意识抓紧了扶手,"啊,不,我,我是说,嗯......周先生,"他深吸一口气,"您确定不发布叶秋先生的死......"

出版商不敢再说了。周泽楷把那则讣告慢慢捏成纸团,他站起来,把废纸扔进了纸篓。

"他只是失踪了。"

"在......我和他出门游玩的时候。"

在那条静谧无风的河流。

"发生了一点意外,我们走散了。"

他就像被撕碎的那片树叶,他的生命就此纷纷的从我指间流失了。

"我再也找不到他了。"

眼前所见,只有破碎的回忆;发肤所感,只有残余的体温。

血从叶修的嘴里流出的瞬间,他仿佛看见了白雪皑皑里怒放的熔岩。死亡的恍惚让他的记忆破碎支离,他放任叶修的身体逐渐失温,沉坠进冰冷的河流——不,他肯定做了些什么,他应该抱住了叶修,他应当颤抖着手去拥抱他爱人的死,他应该听见那些只有他才能听见的絮语,他应该为叶修最后的演出、为这专门的场地和绝佳的舞台献上喝彩。

他记得和叶修在一起的那个晚上。那会儿星夜如斗,叶修抱着他的藏书,面颊染一点绯红。他读着叶修那些年轻的诗,一字一句的吟咏琢磨,趁着灯火微弱时觑一眼叶修那时便显出几分病态的脸——那个时候,叶修对他慢慢的念书里的句子。

他当时说了什么?

他说:"我真的爱你。不幸的是,有时候一个人无法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时,不让另一个人难过。"*3

——这是什么时候说的?

他说:"我负有的一切才华,早已为这世界开辟出新的道路......我早已功成,自然要转身离去。"

——也不对。

他说:"我的爱人。不必事事纵容我,我们之间的和平不过是你一厢情愿。"

——不是!

他说:"此生为美、为爱奔赴,临别之际,我必战胜死神。" 


"......有关诗集的出版,还有一件事要叨扰您。"

出版商战战兢兢的凑到周泽楷的书桌边上,"请您......为叶先生的诗集,写一段序吧。"

"......好。"

周泽楷旋开钢笔,一滴墨滴到纸上。他注视着那滴墨水在纸面洇开,蓦然记起那个时候,他心上的花火盛开的过大,蒙蔽了一切声音——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见。

周泽楷重新蘸了墨水,就着起笔的地方写。

——因为他们并未交谈。

那时叶修合上了书,在他不注意的时候,隔着藏书吻上他的嘴唇。


 "他是神灯。" 


end


*1标题、引言:《致一百年以后的你:茨维塔耶娃诗选》*2:引号内诗句来自兰波《地狱一季》*3:毛姆《刀锋》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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